听说文联新从邻县调来个秘书长，而且是个剧作家。华子想，这个秘书长与原先的秘书长应该不一样吧，况且，写戏剧跟写小说肯定有共通之处，于是心中一喜，就带上他的小说，屁颠屁颠地到洲上去了。
洲上，是状元洲的简称，也是小城一景，叫状元芳洲，更是像华子这种人做梦都向往的地方，这上面集中了小城所有的文化机构，什么文化局，文化宫，文化馆，图书馆，文联，以及和文化有关的各种协会。
但是，自从五年前奉调进城，华子到过一回洲上，就再也没有去过，尽管洲上离他家不到一里路。
华子的出生地是在西南边陲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里，茂密的森林挡住了阳光，也同样挡住了华子了解世界的目光，等到华子走出森林，已经四肢发达，到了该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了。那年，华子十六岁，立马就被分到乡下当了一个杀猪匠，后来，终于有一天，华子发现自己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，应付不了这个社会迅猛的发展，他才觉得，以前的十几年就象在梦中一样。
为了选准发展的方向，华子搜肠刮肚，才想起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，除了一身力气，还是一身力气。想来想去，总算让他想起了一件事，在他读第二个三年级的时候，曾经写过一张大字报，这张大字报贴出去以后，得到过好多人的夸奖。最后，华子决定就朝这个方向奋斗，学习写作，以后当个作家也不赖。想到这，华子当即拿出半个月的工资，订了好几份杂志，还买了一大撂各种书籍，准备先从阅读开始。
当时，一个同事知道华子想当作家，笑眯眯地说；“华子，你想当作家，好哇！如果你什么时候发表了小说，我给你摘天上的星星下来当灯使。”
华子听了也不恼，也笑嘻嘻地说；“打个赌吧，省得你到时候赖账。”
“如果我赖账就把我老婆让你搞一回。”同事作古正经地说。他量华子不会有这一天，和华子共事三年，他太了解华子了。
华子还没听完，脸就先红了。
到现在，虽然过去快十年了，但华子依然记得这事，心想到时你老婆不让我搞怎么办？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这么反问一下。因为，说不定到时真发表了小说呢，这个赌还不是没打一样。
华子奉调进城，同事找到他说；“华子，你虽然进城了，但我们打的赌依然算数，到时拿着你的小说来找我就是。”
华子听完笑了笑，没有作答。学习写作已经五年了，他的小说还没有一点影子，连退稿信都没有一封。
但是，临上车时，华子还是说了句；“我有的是时间，给我好好保养你老婆。”
同事听了这话，竟然愣住了，车已开出去好远，他还怔怔地站着没动。

2

坐在车后的华子乐了，心想打了五年的赌，没搞上你老婆，现在让你落下一块心病，一辈子都不得安宁。同事的老婆比华子只大不到五岁，算起来也还是一个年龄段。
五年下来，华子对自己有了一点点信心。
洲上，肯定是水中的陆地。到洲上要经过渌江桥，再从引桥下到洲上。此时正是上午，太阳光暖暖地照在这座麻石砌成的石桥上，麻石里反射出点点金光。在华子的脑子里，这座麻石桥，就是一条通向天堂的彩虹。华子是这么比喻这座桥的，同时在许多迷茫者眼中，也是这么看这座桥的，因为，桥上几乎集中了小城所有的算命先生和麻衣相士。渌江桥一桥飞架，贯通小城南北，桥上人来人往，看相算命生意兴隆。华子不信这些，他信自己。在乡下杀猪时就有算命先生给他算过一回了，说他没读得书，命好八字丑，文心不挂角，此生只卖得力气，没有松活饭吃。他想，大概这位算命先生也跟那位同事一样，看准了自己只读了五年书，从此就会这么庸碌下去。
站在桥上看了一阵，华子笑了笑，便如风般在这一排排算士和相士面前掠过。有相士对他笑，说；“八字算一算，凶声去一半，后生好面相啊！算一个吧！只要三块钱。”
算你娘的狗屁，还只要三块钱，三块钱，老子吃得好几斤肉了。华子其实想开口说出来，但还是忍住了。他口袋里揣着自己写的小说，还等着去找那位剧作家向他请教呢。他现在需要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相士。
华子开始学写小说的那年，文学热潮正汹涌澎湃，但华子不晓得，他所在的地方一片风平浪静。但华子从他所订阅的杂志上，看到很多文学讲习班招生之类的广告，便一口气寄出了三十块钱，同时报了三家刊物的创作培训中心，三十块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。他想，花一个月的工资，学习一年，如果能发表一篇作品，那也划得来。
但是，华子想错了。

3

那一年，华子被调到另一个肉食站工作，这地方，邮递员每星期才来一回。邮递员每来一回，都要给华子带来四到五个牛皮信封，而华子也要把三到四个用水泥袋包装纸做成的信封，郑重地交到邮递员手里。
每个星期，轮到邮递员要来的时候，华子就什么地方都不去，而是站在肉食站旁边那棵大樟树下，眼巴巴地等邮递员的到来。
大樟树起码已有上千年的树龄，却仍然枝繁叶茂。树根下有一条清清的小溪，没日没夜地流着，溪边有一个专供人洗衣洗物的青石码头。每到这天，华子都会早早地把工作做完，然后，坐在青石码头上，像情哥盼情妹似地等。这地方，正对着邮递员来时的那条小路，只要邮递员一拐过前面那个山弯，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。
这个青石码头的对面，也同样有一个用青石砌成的码头，小溪不过两三米宽，一边蹲一个人，可以看清对方的汗毛。两个码头的上游一点点，有一块青石板横在小溪上当桥。
华子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每当他有事没事地在小溪边等邮递员时，对面红砖码头上，都会有一个女孩子在洗衣服，常常是一大筐，一洗就是小半天。
华子调到这里不久，加上又不太出去玩耍，所以，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孩，现在，尽管两人这么近地面对着面地看着对方，但却好久都没有话讲，相互都是很随便地笑笑，华子也从没有仔细地端详过她，但华子从自己眼角的余光中，却感到，那女孩子常常仔细地打量自己，但华子却不太在意，极其坦然地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。

终于有一天，女孩子开口了，一开口，就让华子忍俊不禁，但也从心里默认了她的话。
“你的对象在城里吧？”
华子一愣，刚想说不是，但还没有出口，女孩子的第二句话接着就来了。
“我发现，每次邮递员要来的日子，你都在等她的信，而且一来就是好几封。”
女孩子的声音很甜，但又有别于当地的土话，显然也是读了几年书的。
华子笑了笑，说；“也算是吧！”
这句话，女孩子一下子没听懂，一双清澈的眼睛，忽然蒙上了一层云雾般的东西。
“城里人就是城里人，讲话都这么文宰宰的，让人听不懂。”当地土话不讲“文绉绉”而讲“文宰宰。”
华子听了想笑，但没有笑得出，说；“我也算是城里人的话，那天底下就都是城里人了，哈哈！”华子讲完就真的忍不住笑了。
女孩子双手在溪水里摆动着手中的衣服，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，说；“不要拿冲里妹子寻开心了。”
“唉！”华子叹了口气，接着道；“真的，我白你做什么呢！我其实比乡里人都不如。”
“这就更听不懂了。”
“你的衣服快洗完了，想不想听呢？”华子问。
“你讲，我大不了把这些衣服重洗一遍。”女孩子来了兴趣。
既然这样，华子也没什么好讲的了，他就把自己的出生，长大，只读了五年书，随父母回到小城，招工分到肉食站，然后学习写作，等等，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这个还不晓得名字的女孩子，却没有讲和同事打赌的事。
女孩子听完，似乎在沉思，也似乎是被华子的经历吸引住了，好半天都没有开口讲话。
就在这女孩子俯身倾听，尔后又无语沉思的时候，华子忽然看见，在野外的瓜田里，有两只刚刚成熟，还没人动过，也还有些毛茸茸的香瓜，在女孩子的衣服里微微晃动着。
两人隔得这么近，华子的脸一热，赶紧别过脸去。但女孩子却没有发现华子的窘迫。
“这么讲，你是在等杂志社的回复稿，而不是对象的来信喽！”女孩子显得有些兴奋地问道。
“话不能这么讲，这难道不是我的梦中情人么？”华子讲完这句话，就站了起来，没再理会女孩子。他看见小路的拐弯处，有一辆绿色的单车朝这里来了。

4

“还没有成作家呢，我每次来，就都看到有妹崽子陪你了，要真成了作家，身后的妹崽子还不要排队？”邮递员老王支好单车，边调笑华子，就边从邮袋里给华子拿邮件。
邮递员老王，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，听他自己说，是从部队转业分到邮局的。老王送邮件很准时，不管是刮风下雨，还是霜冻日晒，该什么时候到，就一定会什么时候到，从不延误。只是他的身材不甚高大，而且满脸日晒的黑斑，一口让烟熏得焦黑的牙齿，再配上这身墨绿色的邮政制服，让人觉得他曾经饱经沧桑。
听了老王的调笑，华子却没有笑，而是板起一张脸，接过老王手里的邮件，并在老王递过来的签收单上签了名，之后理都不理他转身就走。
“咦！还蛮正直啊！告诉你，要想学习写作，你得把我当成祖宗供着。”老王在华子身后喊起来。
“明日留一只猪卵子把你塞嘴巴，要得么？哈哈！”华子大笑一声。
老王挨了骂，却并不恼怒，反而笑嘻嘻地说；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，县城的文化馆有一个全省著名的青年作家，你不妨写信去跟他讨教讨教，总比到什么培训中心强得多。”
“你说真的？”华子两眼一亮。
“这期的《西江文学》第一篇小说就是他的。”老王道。
“中午到我这里吃中饭。”华子话锋一转。
“不了，什么时候我想呷酒了，你就给我准备一瓶高粱酒。”老王讲完，跨上单车，一溜烟地走了。
看见老王走了，女孩子走了过来。华子瞟了她一眼，转身就要走进肉食站大门。
“哎！莫小气，反正你也看不赢，借一本我看一下。”
“借你看可以，我只怕你把书搞烂去。”华子并没想到她想借杂志看。
“搞烂你一本书，我就帮你洗一年的衣服，如果没搞烂，你就要借好多杂志我看，要得么？”女孩子大方地说。
“要得。”华子不加考虑地脱口说道，并递了一本杂志过去。
女孩子高兴地接过杂志，连声谢谢都不说，提起洗衣筐，就兴冲冲地走了。
华子没想这么多，转身就进了大门，上楼看他刚拿到的新杂志去了。
看完这期的《西江文学》，华子给那个在文化馆的青年作家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，也就想请他谈谈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，以及个人的一些创作经验。华子想，大家都是小城人，应该不会拉什么架子吧！
但是，华子又想错了。

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