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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--  [原创]长篇连载(风雨西双版纳)5  (http://202.103.69.41/bbs/showthread.asp?boardid=5&rootid=&id=40532)


--  作者:湘天一叟
--  发布时间:2003-3-19 19:23:00

--  [原创]长篇连载(风雨西双版纳)5
这个晚上没有月亮,幽蓝幽蓝的天空,只有大颗大颗的星星在闪烁,森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章树海在伙房前的空地上,烧起的那一推大火,把十二队几幢茅草房,映得影子绰绰的。
这已经是到十二队的第五个晚上,李德贵觉得该召开一个大会了,一来稳定大家的情绪,二来做个工作安排,三是让大家聚一聚,交交心。
没有凳,章树海就拿来做柴火的原木,围着火堆摆了一圈。人都陆陆续续来了,很明显,老工人坐在了一堆,新来的则聚在一起。李德贵来得很早,一眼就看出来了,但他很理解这种行为,因为大家彼此间都还不熟,有些人甚至连语言都不通,坐在一起,等于成了哑巴和聋子。
大家第一次围着火堆,在这样的夜晚,开第一个会,都觉得很兴奋,一个个喜形于色,既有相互交流第一天上班感受的,也有坐在一块相互说对不起的。因为,在老家时人与人之间,难免会有些恩怨是非,现在大家共同坐在这个陌生而崭新的地方,又是一起离开的老家,觉得还是亲不过故乡人,就滋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,领略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快意。会场上的气氛很热烈,李德贵听到耳里,看在眼里,觉得这是个好兆头,如果大家都愁眉苦脸,闷声不响,那就真的拐场了。
李德贵站起来,习惯性地咳嗽一声,开口道:“同志们,今天开个会,”然后,停顿下来,拿眼望了望人群,见人群安静下来,再没有人说话,他才接着说:“今天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,才开第一次会跟同志们交底,做工作安排,实在对不起,特别是跟我同来的乡亲们,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了。”李德贵说到这,又停了下来,好象不停一下就没有跟大家道歉似的。
“今后,这里,就是我们的新家,我们也就是这里的新主人,我们也就要在这里成家立业了,但要成家立业,就得先要吃点苦,在醴陵时,要建一个新家,也是要吃很多苦的,你们讲是不是?”李德贵停下来,似乎在看大家的反应。
也确实如此,在老家时,要建一个新家,是要吃很多苦,受很多累的,首先要拼死拼活,省吃俭用,存点钱,然后从选址,到请人帮工,自己还得没日没夜地守着,从吃饭睡觉守材料,没一样不是自己操作的,到新屋盖好搬进来,没有不脱一层皮,瘦一身肉的。凡单门独户,成家立业的人,都深有体会。在农村,没有自己的房子,是让人看不起的,因为,俗话说:狗都有个自己的窝。有了自己的房子,就算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,成家立业了。
人群里传出一阵嗡嗡的说话声,没有多久又静了下来。
“从报名支边被批准那日起,我们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了,既然吃国家的粮,就得为国分忧,早日种出我们自己的橡胶,让国家看看,我们也不是白吃粮的,现在虽然条件差一点,但我相信,只要我们齐心协力,艰苦奋斗,要不了几年,就一定会改变现在的面貌,下午我在场部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了一下,场部根据党中央提出的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的方针,决定先开出荒地种上粮食作物,以解决吃不饱的问题,所以,我们要尽快开出荒地来,到下半年,肚子问题就解决了。听老班同志说,如果不在雨季之前把粮食作物种上,那今年的时间就浪费了,也就是说,根据我们现在的人员情况,每人都必须完成定额任务,否则就不能实现到下半年粮食充足的目标,到时大家的肚子还要挨一年的饿。要是肚子饱了,什么事不好做啊!我们这么远跑来,为的就是能干出一番事业,今后我们老了,退休回去,面子上多光彩,如果在这里稀里糊涂,一事无成,你们有脸面回去么?讲老实话,我是冒得”。讲到这里,李德贵停了下来,眼光灼灼地望着大家,象是要洞穿每个人的肺腑。
“以前在老家时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,大家也不要再放在心上,我也会放弃前嫌,既往不究,大家一心一意把工作做好。但要把工作做好,先就得虚心向老工人学习,不但要学习他们的生产技术,还要学习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,才能够真正把工作做好。老班同志,你是老工人,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,老工人呢,也要耐心带好这帮徒弟,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,不要有什么偏见,更不能有歧视的行为,一旦发现,就要受到严厉的批评。下面,请老班同志讲话,并宣布任命通知,我讲完了。”
父亲就在这晚被任命为尖刀班一班的班长,手下十个人,个个都年青力壮,去干那种又苦又累又危险的工作。听到老班宣读的任命,父亲认为机会来了,干到四十岁,还不可以当一个场长副场长什么的,今后回去多光彩呀!但是,父亲也知道,这条路就象原始丛林中的路一样,走起来相当的艰苦,但他却充满信心,不管能不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,都要锲而不舍地走下去。
父亲是个农民,有这种原始而朴素的思想本无可厚非,相反却成为工作的动力,谁知数年后发生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革了父亲这种思想的命,因为“站错了队”,被造反派打成“只知埋头做事的野心家,”再也与场长副场长什么的无缘了。
白雾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,也悄悄地带来了阵阵寒意。但是,这堆火让章树海烧得冲天而起,坐得近的人在不自觉中住后移,坐后面的也觉得暖烘烘的,丝毫感受不到夜雾带来的寒气的侵袭。
听李德贵说宣布任命通知,人群就更静了,大家屏住呼吸,生怕会漏掉什么,听完了,也就长长地舒了口气。李德贵被场部任命为队长,老班为副队长兼管后勤供应的事务长,各班长则由李德贵任命。原先在家里当农民属他管,既是乡里乡亲的,又是上下级,又好讲话又放心,你说大家怎么会不高兴呢?李德贵也分明感受到了大家的这种情绪,他暗自高兴,却没有表露出来。
散会了,大家都陆续往自己的茅草房走去,章树海一个人拿根木棍,在把火堆扒开,弄熄,以免晚上有风来把火星吹到草房上去,渐渐地,森林里一片漆黑。
散会时,天起风了,吹得树叶刷啦啦地响,本来幽蓝幽蓝,星光灿烂的天空也变得一抹黑,但是,所有十二队的人,没有谁抬头望天,都只盯着脚下,想趁火光未熄灭之前,赶到自己的家,也没有谁感觉到,树林里的风在渐刮渐猛。

晚上没有灯,一切需要灯光照明的事,都是要在天黑前完成,否则就要等第二天再做,你家没有灯,我家没有灯,串门都不方便,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上床睡觉,睡不着,就天南地北地海聊,反正那蔑芭墙象一张网,挡不住声音的传播,白天连眼光都挡不住。有些人家的床,拆了蔑芭墙就可以合成一张了,父亲、母亲的床和李雪秋、玉桂的床就是这种床。只要一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,另一边就听得清清楚楚的,不过,这种状况只维持了不到一年的时间,后来,大家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就用业余时间编了些草排,各人把各人这边挂上草排,情况就不大一样了,既阻断了眼光,也把部分声音留在了自己的房里,做事就方便多了。
散会以后,李雪秋走在玉桂的后面,一进房门,李雪秋就猛地抱起玉桂,撩开蚊帐放在床上,并殷勤地为她脱衣服,玉桂晓得他想做什么,既不喊叫也不挣扎,任由他去,只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就可以了。
李雪秋爬上床,床就响了一声,这床也真的不懂事,一个人躺在上面没事,躺两个人就嘎吱直响,躺上去就更不能动,动一下它就响一声,接连不断地动,它就接连不断地响。李雪秋为这事恼火得不得了,曾有几个白天,他掀开棉絮仔细察看过竹床的结构,但看来看去,又看不出个所以然,就找来些藤条,把自己认为会发出响声的地方扎得紧紧的,到晚上一上床,床就恢复了原状,依然会响。惹得他想把竹床掀了,干脆铺到地上去,那样或许会结实些,但地下的蚂蚁多如牛毛,你如果挡了它的路,它会毫不犹豫地在你身上咬好多奇痒难耐的包。
床不发出响声,玉桂才会准许他“跨过鸭绿江。”
那是到十二队的第一个晚上,玉桂累得不想动,而李雪秋则“雄纠纠”地想“跨过鸭绿江”,时不时翻过身来,玉桂则紧紧地坚守着自己的“阵地”,身下的竹床也就响了大半个通霄,第二天早上,隔壁的大英就悄悄地笑玉桂:“你们昨晚真精神好,别人都累得稀泥似的,你俩个到硬梆梆的,压得竹床响了半夜,你真晓得享受。”说完,就神秘兮兮地笑了,笑得玉桂脸上火烧火燎似的,这种事又讲不清说不明,到还越讲越黑,而我的母亲也用奇怪的眼神望了玉桂好久。
玉桂有“理”说不清,就把一腔怒气泼到了李雪秋身上。报复是极其“残酷”的,每天晚上,玉桂“犹抱琵琶半遮面,”只开放上半部份,任由李雪秋纵横驰骋,条件是不能把床弄出响声,下半部则划为“军事禁区,”不准他越“雷池”半步。李雪秋饥火焚身,口干舌燥,也只能“望梅止喝”,他也只有在哀叹如此环境时,想想这总比“无梅可望”要好得多。也就心平气和了,有几回,玉桂也觉得自己浑身发热,但想想这里在从目睽睽之下,也就迅速退烧了。
“玉桂,你啥哩时机解除禁令啊?”李雪秋附在玉桂身边轻轻地问。
“你听到外面好象刮大风落雨了。”玉桂没有直接回答李雪秋。
“管它刮什么,又不会刮来一堵墙,落下一栋红砖屋。”李雪秋不以为然地回答到。
“我怕风把屋刮倒。”
“刮倒了就是命,你听,风雨声好大,其它声音都听不到了。”李雪秋说着就要去解除玉桂的“禁令。”
玉桂侧身一听,外面风吹树叶刷啦啦的,雨打茅棚噼噼啪啪,风从蔑芭缝里灌进屋来呜呜作响,这些声音,完全可以掩盖住竹床发出的嘎吱声。
玉桂一喜,禁不住心花怒放。于是,在风声、雨声中,就听到一阵阵有节奏的竹床嘎吱声。
不知道过了好久,李雪秋听到屋顶传来一阵阵嗽嗽的声响,就觉得背上冰凉冰凉的,惊呼一声,“拐了”就翻身而起,茫然不知怎么办。
玉桂的魂魄正不知荡到何处,把“拐了”听成“来了”,没等反应过来什么“来了”,李雪秋已经起身,她就觉得有人好象往身上泼了一盆冷水,好凉好凉,浑身的欲火被扑灭,黑暗中挥拳就往李雪秋身上擂,边摆边呜呜地哭着说:“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……”声音很响,隔壁房里我的父母都听得真真切切。

张月花把李正李明哥俩哄着睡下出去开会,也就只听到老班在读任命通知,当她听到李德贵被任命为队长时,心里头并不高兴,那时在老家当支书,张月花的日子就过得很不顺畅,他每天在外面东奔西跑,极少在家里落脚,家务事从来没时间插手去做,如果工作上有什么事没做好,不但上面不讨好,下面又得罪人,就象老鼠进风箱,而且什么事都得以身作则,做为支书的老婆,处处事事都得小心谨慎,如履薄冰,日子确实不开心,根本不象现在有些女人,自己的老公当了一点官,就神气得不得了,还利用老公的职权,大肆谋取私利。本想到了西双版纳,可以做个普通工人,上班就上班,休息就休息,过点平平淡淡的生活。现在好了,李德贵又被任命为队长,这几十号人吃饭睡觉,拿工资等等,又得一肩挑了,做为队长堂客,什么事都肯定得作出表率,什么吃苦在前,享受在后,工作任务等。
还没宣布散会,张月花就气鼓鼓地走了,摸上床,脸朝里,把个后背对着外面。
李德贵上床的时候,张月花根本没睡着。他今天心情很好,听听两儿子都睡着了,就想跟张月花亲热亲热,看她背对着自己,就伸手去扳,想把他扳转过来,却扳不动,不象平常那样,只要一有这意思,她就会主动配合。看这样的情形,肯定又有什么事想不开了,但想想也没什么呀!临去开会前,她的心情都很好啊!李德贵需要想的事太多了,可就是想不到张月花为什么生气。
“不舒服啊?”李德贵附在张月花耳边轻声问道。
张月花没有动,也没有回答他。心想今晚就是不让你沾边,看你怎么办?除非你辞去队长的职务不干,否则每天让你干着急,她晓得李德贵的瘾很重。
李德贵真的着急了,一摸她的额头,又不象有病的样子,但感觉她根本没睡着,为什么呢?
“月花,今日怎么啦?”李德贵的话意思明显带着焦急。
“不怎么,你去跟你的队长困,又当啥哩队长,在屋里时当支书还冒过足瘾啊?”
听了她的话,李德贵又好气又好笑,就不再去扳他的身子,自己索性躺下,他晓得这时候,你不去说服她,强行行事,是没一点趣味可言的,搞不好还会费力不讨好,累出一身汗来不要紧,重要的是强扭的瓜不甜,不但会腰酸背痛,身上还会让她抓出好多伤痕,比强奸还狼狈。
“嗨,女人哪,真是头发长,见识短。”李德贵躺下,自言自语地道,平常他都是以这样的形式开头的。
张月花没有答他的话,仍然侧躺着没有动。
李德贵继续说下去:“你也不想想,屋里跟着我来了几十号人,我不去管那个去管,再说,我当了队长去管他们,总比别人管好得多喽?乡里乡亲的也好关照一下是么?如果出了什么事,以后回去也好交待是么?屋里人就只认是你带队来的,想不通,我当队长图个啥哩,就图这些。”
张月花也不是个不通事理的人,这一点,她就通了,虽说千里万里的来到了西双版纳,隔老家远得不好怎么形容,但这几十号人是李德贵带出来的,今后大家过得好与不好,跟这带队的都有极大的关系,过好了,回去脸上就光彩了,过得不好,那是回都不能回去的,回去了,还不得让人指着鼻子骂死,自己的根毕竟还是在醴陵啊,又不能一刀斩断,再也不见父老乡亲的面。
外面风吹雨打,林涛阵阵,草房内风声呜咽,有雨水透过芭茅草,沥沥而下。
“这么大的风,会不会把房子吹倒喔?”张月花转过身,没说别的,担心地问。
李德贵见她翻过了身,喜不自禁,一把搂住她,轻轻地说:“管它呢,这种房子,倒了明天就可以再起起来。”
“你这张臭嘴巴,莫乱讲,倒了不就要淋雨啊!”
“淋雨就淋雨,我先跟你淋一回水。”李德贵说罢就要动作。
“哇,来了雨!”张月花惊叫一声。屋顶上的茅草排让大风给一张一张地掀了起来,大雨就首先透过帐顶落到了张月花身上。
张月花叫声刚落,李德贵也感觉到了,只不过处在黑夜中看不见罢了。
“快!快起来拿伞给两只鬼崽子撑着,淋醒了会吵死人去。”李德贵没想到别的,首先就想到了两个崽,他晓得,小哥俩被淋醒了,会更烦死人。屋漏碰上连阴雨,船破遇上顶头风,李德贵想,自己的屋顶被揭开了,别人的也不会完好无损,才到几天就碰上这种事,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,搞不好让这场雨一淋,就会被冲跑了,他必须得在雨中思考很多问题,如果两个崽一哭闹,那就无法静下心来了。嗨!苍天哪,你怎么不长眼哦?
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,李德贵却觉得急火攻心。

母亲听到父亲被任命为班长,就知道这个家以后就再也不是他的家了,这个家会成为他的专用旅社。因为在老家时,父亲是生产小队的队长,那时为了队上的事,就常常不归家,不到吃饭睡觉的时候,在家里是看不到他的人影子的,除非有约在先。他属于那种当官不顾家的人。
躺在床上,母亲好久都没睡得着,直到开始下雨,他才听见父亲匆匆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。
“这天也怪,刚刚还是满天星子,现在却下起了大雨。”父亲摸黑找到毛巾,擦了擦脸上头上的雨水。
“人也怪,当了官就家都可以不要。”母亲讥讽道。会早就散了,而父亲到现在才进家门。
“你晓得个屁!”父亲也不多说,爬上床就睡,父亲和母亲不象李雪秋和玉桂的感情,碰到一起就会冲动。他俩属于那种先结婚后恋爱,谈得成谈不成都分不开的夫妻。特别是在这种“隔墙有耳”的环境下,就更加谈不出你恩我爱、情意绵绵了。
因为两人各有心事,就都睡不着,静静地躺着,风声雨声中,隔壁李雪秋玉桂床上传来的那种有节奏的竹床嘎吱声,就如丝如缕地进入两人的耳鼓。两人虽是夫妻,却还未行过周公之礼,听见这种声音,就臊得浑身发热,只不过在黑夜中,看不清对方通红的脸。
父亲轻轻地侧过身,把个后背对着母亲,他不敢用力过猛,把竹床弄响,怕被李雪秋误认为是那种声音,见父亲侧过身,母亲也轻轻地翻过身,两人就背对着背,只当什么也没听见。
过了一阵,听见李雪秋喊“拐了”,父亲母亲也吓了一跳,随即听见玉桂的骂声,就觉得不对头,脸上有冰凉的感觉,一摸才哓得是屋上落下的雨水。
“快拿伞”!母亲喊一声,就飞快地摸下床,趿着鞋,到床头的布袋子里掏摸,摸了一阵,才摸出一把油纸伞。这把油纸伞是外祖母送给母亲的,外祖母把它送给既将南行的母亲时,感情上相当的隆重。
母亲拿着油纸伞,撩开蚊帐,重新爬上床,把伞一撑开,就把它顶在头上,并让父亲的头也钻了进来。这伞不是很大,一个人顶刚好合适,两个人顶着,就只能遮住头部。父亲一只手摸着一角,一只手就沿边摸 了一圈,觉得母亲这边少了点,背还淋在雨水里,就把伞往母亲这边移了移。
母亲心里热乎乎的,觉得父亲还晓得疼女人,在父亲移伞的时候就往父亲怀里靠了靠。
其实,母亲到后来才晓得自己会错了意,父亲那晚的举动,只是怕她淋病了明天不能上班。
隔壁房里玉桂骂声还在继续,听了一阵,父亲忍不住“嗬嗬嗬”地笑了起来,母亲也跟着笑了。
“你们还笑得出!”玉桂听见笑声,停止哭声,不高兴地大叫起来。
“桂妹子,怪就只能怪秋伢子,要不是他,这天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呢?你讲对不对”?父亲顺着玉桂的思路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。
“天要落雨怎么能怪我,要怪就怪老班他们冒把屋顶扎紧。”李雪秋振振有词地反驳道。
“不要吵了,那边好象有细伢子在哭。”母亲要大家安静。她听见上一栋房子里传出小孩惊恐的哭声。
“哭有些什么用,一切都只能等天光了再说,乌七抹黑,啥哩事都做不成。”父亲说。
也确实如此,那晚十二队所有的房子都让大风掀了顶,又没有能在雨中起照明作用的工具,小孩子的哭声一定是在梦中让大雨淋醒后发出来的。孩子肯定不象大人具有一定的自制能力,他们从来没有经过这种风雨,从来没有让冰凉的雨水把梦淋醒过。
父亲母亲这边有把油纸伞顶着,李雪秋和玉桂就只能在雨中干坐着,蚊帐根本不能挡雨水,而这时的蚊帐已经让大风给吹了起来,象面沉重的旗帜似地,头上顶被子会越顶越重,根本顶不起,顶衣服吧,一下子就湿透了,等于没顶,顶了一阵,李雪秋干脆把衣服取下来,一任冰凉的雨水从头上淋下,这样反而还舒服些,干坐了一会,玉桂又忍不住抽泣起来。

西双版纳肥沃的山林,养育了肥硕的蚊子,蚊子很大,令人不可想象,也让人不可思议,只好形容成“三只蚊子炒盘菜”了,蚊子不但大,还奇凶无比,既使在这样的雨夜,雨水也不能打湿它们的轻盈而灵活的翅膀,更不会妨碍它们象人体裸露的皮肤发起猛烈的进攻。
坐在没有蚊帐的床上,李德贵体会到了蚊子的凶猛,平常有蚊帐的阻挡,蚊子在蚊帐外面急得无可奈何,只能发也嗡嗡的叹息声,人睡在蚊帐里,不管外面蚊子叫得多凶猛,都能够安之若泰。今天不同了,蚊子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,雨水虽然不停地在人身上流动,但饿急了的蚊子,仍然奋不顾身地勇往直前。
李德贵正在一心考虑雨停后要做的事,怎么消除大家的不安情绪,但是,那些饿急了的蚊子无法使他静下心来,打了左手有右手,打了手上有脚上,打急了的时候,他干脆站起来,摸索着解下蚊帐,把双脚包了起来,包了一阵,就觉得有必要到各家去看看情况,又把蚊帐扯开,到床头摸到一条裤子一件外衣,急匆匆地就穿上了,但穿裤子时却总找不到扣子,扣子扣不上就无法下地走。急切中也没多想,就一手提着裤子出了门。
外面漆黑一团,伸手不见五指,才走出几步,李德贵一只鞋子踩进泥巴里,没拨得出来,松了脚再去摸时,就再也找不到了,直到天亮才看见一只鞋帮露在泥巴外面。找不到鞋子,李德贵不敢再往前走了,因为,在白天时,他曾经看见地下有好多露在泥巴外面的小树茬,尖利的小竹蔸,如果一脚踩在上面,脚背肯定得扎个对穿。想到这,李德贵就有些不寒而栗,想想现在到各家各户去看什么呢?什么都看不到,听到是可以听到,但听到了又能做什么呢?徒增焦虑而已,到不如看看自己的两个崽怎么样了。一切听天由命吧。
李德贵知难而退,进了自己的家门,黑暗中轻声问道:“月花,怎么样了?”其实,他这是明知故问,如果两个崽醒 了,不可能不吵闹,黑暗中,李德贵不知道张月花只拿着一把伞,怎么使两个崽都没被雨淋醒。
“还好,只是有几个蚊子,你把帐子掖好一下就可以了”。张月花在儿子床上轻声道。
李德贵摸到床边,把被风吹起乱动的蚊帐扯伸,掖到棉絮下面,然后就回到自己床上,定定地坐着等天亮。他不知道天亮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,他想去想,但又不敢想,不敢想又非得去想,因为,十二队只有他能作主啊!
此时,比他更急的还有一个人,就是老班。他的房子同样被掀了顶,淋得落汤鸡似的。十二队所有的房子都是他带领十几个老工人盖起来的,现在让一股风给掀了,你说他急不急,听响声,可能没有哪栋房子可以幸免。自己,也包括那些老工人淋了雨不要紧,只能怪自己没把房子盖牢,但那些才来几天的新工人就不同了,他们的情绪还没稳定下来,再把这事一出,坏影响是无法估量的。但他也知道,现在想这些已经迟了,重要的是想些什么 办法进行补救,挽回已造成的影响,才对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,对得起领导的信任。
他觉得落在身上的雨已不是雨了,是老天爷向他射来的穿心利箭。

当天边出现一丝曙光时,雨停了,风也停了,树林里传来一声鸟叫,这叫声,衬得山野空幽幽的,正应了古诗“鸟鸣山更幽”的写照。
落了一夜的雨,树林里没有起浓重的白雾,天空就一下子显得幽蓝,高远,近处、远处的绿色植物,也越发地青翠欲滴,抓一把在手里捏一下,指缝间就会流下青翠的绿来。
一夜风雨,树叶落了满地,金黄色的茅草落了满地,整了十二队也是狼籍遍地。
因为没有白雾,太阳也就出得格外地早,一轮红日,象节日喜庆的气球,遥远而清晰地挂在天边,喜气洋洋的,但是,十二队所有的人都 没有抬头去看它,大家都象从水里捞起来似地,全身湿漉漉的,蚊帐、被子、衣服都像在水里浸过一样,每个人的脑袋,都沉重得抬不起来。
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:“这是什么鬼地方啊?”只不过没有人带头讲出来罢了。
站在自家门前四周一望,李德贵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,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,嘴里倒抽一口凉气,就觉得这口凉气凉到了脚板心。
经过一夜风雨的“洗礼”茅草排被吹得到处都是,房顶无一例外地开了天窗,整个十二队就象经过了一场大战,只不过没有四起的狼烟。按理说,这一切,都应该是轰轰烈烈的才对,可眼下,四周却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动静,除了鸟叫,更本就听不到人声,以及什物碰撞的音响,那几个细伢子呢?难到也坐得住,可以没有哭声,笑声,以及那叽叽喳喳的叫喊,静得出奇,静得使人出不了气。这难道就是火山爆发前的沉默。联想到几天来那些随他一起来的人的情绪,李德贵不敢再往下想,怎么老班他们这些老工人也有想法么?他们应当不同于新工人啊!
站在自家房门前发了一阵呆的李德贵,象突然醒过神来似的,摸了摸身上的口哨,就径直大步地朝老班住的茅草房走去。

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,头脑异常地清醒,睡意全无,父亲和母亲顶在一把伞下,虽然脑壳没有淋湿,但从肩膀以下,却没有一丝干的,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说什么呢?也无话可说,耳朵里灌满了风声雨声,两眼一抹黑,也做不了什么事。两人就这么挨在一起,只等天亮。几十年后,母亲告诉我,那晚,她脑袋里真的没想什么,就这么空空的,没有惊慌失惜,也没有怨天尤人,只是想着天亮以后一定要出太阳,把这些淋湿的衣服、被子什么的放到太阳下一晒,到下午收工,肯定就会干干爽爽的,到西双版纳几天了,高原阳光的温度,是领教过的,所以,只要天亮后出太阳,母亲就什么都不愁了。
父亲心里却想,这下拐了,明天肯定砍不成树了。在父亲心里,除了砍树是他的一大乐趣之外,其它的什么事都不想做,勉强为之也提不起精神。天一亮,肯定得重建家园,父亲想。

“哭有什么用?你还是钻到被子里去吧?起码没这么冷。”李雪秋轻声地安慰玉桂。
玉桂紧紧地抱着李雪秋,生怕他会乘机跑了,所以在这样的夜里,如果李雪秋真有心跑的话,玉桂是不可能找到的,外面除了风声雨声和林涛声之外,天地是一片混沌,什么树啊、草啊、河啊、山啊根本无法分清,但是,你现在就是借他一百个豹子胆,李雪秋也不敢迈出草房半步,不过,他也不会跑。
“我们还是回去吧,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。”玉桂没有钻到被子里去,反到附在李雪秋身边轻声说,
“你讲啥哩”李雪秋吓了一跳,没有听清似的大声反问。
“我想回去”。玉桂也吼起来,本来,她不想左右两边的人听见。
“我是冒得脸回去。”李雪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。“回去了你有好日子过么?我屋里娘会把你厌出屎来,在这里虽然苦些,但总比在屋里听零话,看眼色要好么?你讲呢?”
“我受不了哒!”玉桂又哭了起来。
“只要还忍几个钟头,天一光就冒事哒,你想想别人也是一样。”李雪秋放低声音轻轻地说。
李雪秋的记忆力真好,几十年后还记得那天晚上和玉桂的谈话,并时常用来调侃玉桂,说那时候你真要走了,我还可以再找个,现在可不行喽,赶你都赶不走了。玉桂则幸福地一笑,虽然快退休了,但这笑容,依然灿烂如花。
“你有宝气,让别人听得你哭几不好听,又不是细妹子,莫哭哒,听话。”李雪秋象哄一个小孩子。不过,玉桂倒还真的停止了哭声,却把他抱得更紧。

稀松的黄泥巴,经雨水一泡,泥泞不堪,脚踩在上面粘糊糊的,而被踩紧的路面,则滑溜溜的。李德贵两脚粘满了黄泥,走起来一步一滑,样子就有些踉踉跄跄。
转过自家这栋房子,就看见老班也是一步一滑地象自己走来,李德贵也快步向他迎去,走到面前,四只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,双目相对无言,良久,老班重重地叹口气,说“是我没把工作做好哇,当时只求进度,忽视了质量,现在造成这么大的被动,我对不起大家。”
“现在不是讲谁对不起谁的时候,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下,今天是不是不上山了,男劳力盖房子,女同志就把家里打湿的东西都搬出来晒一下。”
“我来把技术关,这回一定要把房子盖牢实,不能再让一阵风又把房顶都吹了,该加固的围墙和树桩都要加固,一天要整完工作量也还挺大的。”
“就这么办吧,我来协助你,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做完,不能让哪一个人睡露天。”
“行,我让章树海提前开饭。”
李德贵松了口气,就和老班分了手。神经一松驰下来,就觉得身上冷嗖嗖的,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就想到是不是要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,他记得昨天临天黑前,张月花把一套衣服收好放在了行笼里,放在行笼里的衣服总不会打湿吧。
他进了家门,两个崽还在呼呼大睡,张月花已把伞收起,整理被风吹乱的蚊帐,见他进来,就埋怨道:“你这个队长当得好啊,连老天爷都在为难你,看你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?”
“那个讲这是烂摊子,只要人心不散,何况这又不是我个人的事,我背后有组织,有政府在支持,怕啥哩?大不了我回去作田当农民,又不会死人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莫讲哒,跟我寻身干衣服出来换一下。”李德贵打断张月花的话。
“冒得。”张月花气鼓鼓地回答道。
“我记得昨日你收了一套在行笼里。”
“你自己不晓得寻,冒看得我做不赢啊?在外面当队长,在屋里可冒得队长当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李德贵连讲几个好字,也不和他计较,自己走到行笼边,抹干净上面的雨水,打开一看,还真有一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上面,他大喜过望,当初历尽千辛万苦,从老家挑这么一对笨重的行笼来,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,在他的印象里别人好象都没挑这东西,人人都嫌累赘。
“你自己也快些换一身,莫受寒。”李德贵边换衣服边对张月花说。
“我不要你操心。”张月花缓和了口气。
“还有一只事,两只鬼崽子是不是还有干衣服,寻两身出来,把才胡子崽朝牯子女穿,他两家人家肯定也冒一身干衣服,细伢妹子冷坏哒不好搞。”
“你就想得阔,别人会不会想到你哟?”
“拢共都只四只伢妹子,又都是一起来的,给人一些方便也给自己方便,几好,把两只鬼崽子喊起来,总睡。”
“还早哇!”
“今日提前呷早饭,要做的事多得不得了。”李德贵换好衣服准备出门。就在这时,伙房那边,章树海吹响了吃早饭的口哨。
这个伙头师傅还真行,刚刚才讲好的提前开饭,他就做好了,李德贵心里一喜,就拿了自己的饭碗,独自一人往伙房走去。

章树海不是雨淋醒的,他从风吹雨打声中,听出其它房子都被揭了顶。这可不是小事,联想到这些新工人这几天的情绪,此事非同小可,搞不好领导们要提前开饭,早点吃了饭好盖房子,白天不盖好房子,晚上又下雨怎么办?这天也真怪,还没有到雨季,怎么就刮这么大的风,还下一夜的雨,不多见,怪事。章树海是五六年进场的老工人了,三年来,他基本弄清了什么时间是雨季,旱季什么时候开始,什么时间结束,今晚的这场风雨,他确实没见过,所以觉得奇怪。
天还没亮,他就起床了,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开始烧水做饭,一盏马灯挂在树桩上,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光线也忽明忽暗,在这样的风雨之夜里,远远的看上去,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,但是,章树海不觉得。他再也不要挑着沉重的木桶到河边去担水了,从昨天起,山上的泉水就被竹子做的水槽引到伙房边,洗米洗菜都很方便,只要拿根竹子一套,水还能直接流到锅里。唯一不便的是今天的柴火让雨水打湿了,浓烟滚滚,呛得他直咳嗽。
天亮时,饭熟了,锅里那满满一锅水也开始有热度。章树海除了做饭,还有一大任务,那就是保证早上有热水洗脸,晚上有热水洗澡,几十号人哪,单这一条,每天都得累出他的屎来,一对沉重的木桶,不知压出了他多少汗水,还供应不来,现在好了,水可以直接接到锅里,既省了他的劳力,热水也保证了供应。西双版纳山多、水清、土沃,病也多如牛毛,是个有名的“瘴疬之乡,”一不小心,就给你染上疟疾,当地称“打摆子”,一染上就高烧不止,你会觉得奇寒无比,盖多少被子都会冷得发抖。为了避免损失,保证支边人员的身体健康,场部规定,任何人不得喝生水,用生水,不得到河里洗冷水澡。总之,尽量不接触生水,所以,保证开水和热水的供应,就成了一项硬性指标。
柴火是不要他操心的,队里规定,每个上山的人,下班时都要随手带些柴到伙房来,所以,柴是烧不完的,西双版纳树多,虽是湿树,带下来往伙房边一放,要不了几天,就干得象烧蜡烛似的,为了保证时常有开水和热水,大竹蓬下的灶眼里就二十四小时,从没数断过火,除了煮饭炒菜就是烧水。因此,章树海就每天处于烟熏火燎之 中,一双手,一张脸,总是黑的时候多,白的时候少,两只眼睛也时刻都布满了血丝,风一吹就有泪流下来。时间一久,倒使人忘记了他的本色,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样。
章树海自己可没想到这些,他跟老班也提过几回,要个人来帮他的忙,但昨天看到水接到锅边来了,就立该跟老班说不要了,多一个人上山,就早一天开出荒地来,或许还可以早一天种上橡胶呢。
章树海的老家在墨江一个偏僻的山沟里,他认为,这点活,跟家里比起来,根本就算不上什么,况且,这里还一日三餐有饭吃。
章树海是个三十几岁的单身汉,在老家也没有亲人了,所以,别人也放心让他一个人睡在兼做仓库的伙房里,那年代,一粒粮食胜过一粒金。


老班来到伙房时,章树海正打了热水在洗脸,老班不知道他已经把饭煮好了,劈头就喊:“老章,快些整饭,今天要提前开饭。”
章树海一脸水花抬起头来,双手在脸盆里搓毛巾,听见喊声,也不睁眼,嗬嗬地一笑,说“早就整好啦,只等有人来吃。”
老班一惊,继之喜得满脸的麻子都乐开了花,“你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喽。”
“要真能成了你肚子里的蛔虫,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。”
“怎么讲呢?”
“那也是领导的蛔虫,比其它蛔虫神气多了。”
“你在骂我。”老班也不恼,依然咧开嘴巴在笑。
在十二队,章树海在其他人面前都是不苟言笑,只有老班例外,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 。
“好啦!吹哨子吃饭吧,今天要干的事多呢。”老班说完就走了。
十二队唯一没有被风吹散的,就只有章树海的伙房兼卧室,这茅草房因紧靠了那丛黄竹,风力相对要小得多,也才幸免于难。
老班一走,章树海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,好象昨晚睡觉时谁在他胸口压了只南瓜。


--  作者:那年那月
--  发布时间:2003-3-20 13:56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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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声雨声风雨声声声入耳
人事心事人心事事事难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