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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--  [原创]长篇连载(风雨西双版纳)完  (http://202.103.69.41/bbs/showthread.asp?boardid=5&rootid=&id=40665)


--  作者:湘天一叟
--  发布时间:2003-3-20 12:08:00

--  [原创]长篇连载(风雨西双版纳)完
星期天早上,父亲从床上爬起来,就觉得心绪 不宁,总觉得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,上厕所忘记带纸,只好从篾芭墙上掐几根干茅草刮刮了事,去洗脸又忘记带毛巾,回去拿毛巾的时候又把牙刷给丢了。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难道是累出毛病了?想想,又觉得不可能,别人每天不也要干这么多事。
吃完早饭往门口一站,放眼一望远处的青山,父亲才想起,岩坡跟他约好了,今天到他家去做各。父亲似乎已不习惯清闲的日子,星期天不上班,他也在家里坐不住,总是围着十二队远远近近地转悠,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转悠些什么。今天,母亲已早早起来,随老班等十多个人上哈尼族山上挑南瓜去 了,不到下午四五点钟是不会回来的。队里一大早的少了十几个人,好象显得清静了许多。也有人在折洗被子蚊帐,有人在狠狠的搓冼工作服,更多的人则是趁着天气不热,打一盆水,拉开架式,嚯嚯地磨砍刀斧头,修理锄头把砍刀杷,当然,也有人在呼呼地睡懒觉。看看太阳快出来了,父亲返身进屋,想找点什么礼物到岩坡家去,但环眼一看屋里,除了床上的被子蚊帐,墙上挂的几件衣服及几样日常用品,床头的几把砍刀锄头斧头之外,其它别无长物。
去吧!两手空空怎么好进门?不去吧,第一次相约就失信于人,又觉得不好意思。屋里屋外地踌躇一阵,父亲决定还是去,他觉得,信义比礼物重要。
岩坡是附近曼买寨子里一个中年波涛,上个星期天,父亲在外面转悠的时候,在河边上看见他在河里捞鱼,无所事事的父亲跟着他看了一上午。岩坡是曼买的队长,跟汉族人打交道比较多,也会一些云南汉族白话,岩坡也知道,我的父亲是毛主席家乡来的支边工人,所以就相当的热情,傣族本来就是一个好客的民族。岩坡邀请父亲到他家去玩,并且在河边的沙滩上,用树枝划出了他家在曼买的具体位置。父亲兴趣十足地答应了他下个礼拜天一定去。
父亲临出门,对还在床上没起床的李雪秋说,他到曼买岩坡家去了。当时父亲多了个心眼,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。因为,西双版纳对于刚到不久的内地人来说,是相当陌生的,而且又是边疆地区,形势复杂,说不定会有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。
曼买寨子的外围有一道篱芭把整个寨子围了起来,里面三四十户人家。寨子门口有一道栅栏门,却从里面被拴紧了,栅栏旁边有一道拱形的树梯,供人出入。父亲不懂,为什么把门关起来,而出入要爬树梯。直到进了寨了,父亲才知道,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养了牛,而且都自由自在地散放着。栅栏门只供牛出入,拱形树梯只过人,而牛却绝对过不了。
因为牛是散放着的,可以象人一样在寨子里到处跑,所以,寨子里就充满了牛粪的味道,好得寨子的地势较高,牛粪味就不怎么刺鼻。寨子里的人家都清一包的竹楼,上面住人,下面堆柴、养牛,竹楼的旁边连着一个宽大的晒台,有些上面坐着老眯涛,有些上面有龙英洗头。寨子中间有一棵高高的菩提树,村旁有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寺,还没走近佛寺,父亲听见里面来来一阵阵沙沙的念经声:“布徜沙拉南嘎沙弥!坦忙沙拉南嘎沙弥,嗓航沙拉南嘎沙弥!……”父亲听不懂,就有些奇怪,寨里的人家一家家都竹楼茅舍,而这佛寺却修得华丽无比,就象一群叫花子簇拥着一个雍容的贵妇人,又象鸡群里站着一只金凤凰。
当时的父亲根本不懂,傣族是一个全民信仰小乘佛教的民族,对寺里的佛爷敬若神明。而菩提树是他们的龙树,是精神世界里的神树,是神圣不可侵犯的。你打他骂他都可以,就是不能动龙树的一枝一叶。
那天在河边,岩坡告诉父亲;“你们现在砍的这片坝子,以前有一个很大的寨子,有一年寨里突然发瘟病死了好多人,这个寨子就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父亲听了就觉得有一股阴风刮过,从头凉到了脚板。也才想起为什么那天我的母亲在树丛里砍出一根方正正的木头来,原来是寨子搬迁后留下来腐烂的屋柱。父亲没有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,他怕别人不敢去挖这块地,说不定猛地挖出一付白骨来。
走过佛寺,就快到岩坡家的竹楼了,父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。就在父亲仔细辩认着哪座竹楼是岩坡家时,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,而且声音显得很焦急,父亲一怔,回头看去,就见老刘手里扬着一张白纸,大步地走来。
“你的加急电报,你要马上回湖南。”老刘上气不接下气 地说。“还好你告诉了李雪秋你到这里来了,要不然到那去找你呀?”老刘早就认识岩坡,并多次到过他家。
父亲接过电报,抽出一看,就四个字“父亡速归。”看见这四个字,父亲就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象爆了一颗炸弹,四个字就象四把穿心利箭,猛地捅进呯呯 直跳的心窝里,痛得父亲腰一弯,眼前一黑,喉头里一股热血喷涌而出,嘴里只喊一句:“爹啊!”天地就 旋转起来。却被站在身连的老刘一把抱住,才没有倒下去。
我的祖父终于没有熬过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年,在他的大儿子走后,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在从萍乡推煤回来的路上,和推车一起倒在路边的水沟里,就再也没有爬起来。
父亲没有再到岩坡家去,恍恍惚惚地被老刘扶回了十二队。在家门口看见李德贵时,就按醴陵的风俗给他下了一跪。李德贵的心情也相当沉重,他扶起父亲,语调沉着而坚定地说:“人死不能复生,你要放坚强 些,我给你开证明,马上就走。”
听见李德贵的话,父亲的头脑清明起来,急急忙忙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后,到李德贵家拿了证明条,风风火火地往场部赶,过江的通行证必须拿证明条到场部去开。好得到景洪搭长途班车要经过场部。其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,到场部开了通行证,可以赶得上下午的班车。
高原的天空瓦蓝瓦蓝的,但天边有铅灰色的云朵在聚集,父亲知道,雨季已经快要到来。雨季一到空气就将湿润润的,泥土也将软乎乎的,最适合农作物的生长,而雨季一结束,地里的谷子就可以收获了。开垦出了这么多肥沃的土地,到时还怕吃不饱饭么?还怕在西双版纳呆不下去么?
但是,现在父亲却无心想这么多,坐在慢吞吞的车上,他巴不得自己突然长出一双翅膀。

那天,好心人把祖父的遗体抬回来之后,祖母见了,只仰天长叹一声:“我哟得了喔!”之后,整个人就象木偶一样。我那已经懂事的叔叔和姑姑,却哭得死活来,还不懂事的叔叔和姑姑见状,也跟着长哭不已,而祖母却视而不见,只呆呆地坐着,不言不语。
一家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,邮递员来了,他问祖母:“你何不把你大崽喊回来?”
祖母听了,不由得双泪长流,说:“我到那里去喊呀?”丈夫死了,大崽才是她的主心骨,但山遥路远的,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人,根本就想不到怎么去把大崽喊回来。
“我晓得,我跟你去发电报。”邮递员不等祖母首肯,拔腿就走。好得邮递员的热心相助,否则,祖父的死讯,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传到父亲耳朵里。
但是,仍然迟了,等父亲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时,无能为力的祖母就在半个月前,用一口薄薄的棺木,把劳累了一生的祖父,葬在了屋后那座低矮的山岗上。山岗上没有任何树木,只有一些永远成不了气候的绿棘,一生劳累的祖父,在生时身无长物,死后也只有一怀黄土相伴。
当能看清家门的时候,父亲也看见了屋后那一堆格外醒目的黄土,来不及松开身上的包袱,也来不及走进家门,父亲直奔屋后的山岗。但是,不管他的脚步怎样勿勿,也不管他的心情怎 样急迫,展转千里,风尘仆仆,一路悲伤,双眼已是血丝满布,眼睑红肿的父亲,再也不能和我的祖父见上最后一面。“爹啊!不孝崽来迟哒啦!”父亲嗓音嘶哑地喊叫着,双膝一软,就在那硬梆梆的牛肝石上跪下了。按照乡俗,长子是要端灵牌送父上山的。
那个下午,天气阴阴的,有微微的风从岗上刮过。泪眼模糊的父亲就仿佛看见几个月前,扛着锄头,佝偻着背影的祖父。“爹,生不能尽孝,等我死后,就是千里万里,我也要回来陪你。”跪在坟前的父亲喃喃自语。父亲的这个愿望,在二十年后,终于得以实现。父子团聚于地下,永不分离,其乐也该融融吧?
父亲又要走了。屋后山脚下的金瓜,藤蔓已是纠缠不清,父亲在屋后转了一圈之后,就知道不走是不行的了,尽管他的根在醴陵,但他必须到西双版纳去开花结果。
祖母没有到阳三石火车站去给父亲送行,她的双脚实在是沉重得负担不起赢弱的身躯,因为,我父亲的身旁,走着我那懂事的叔叔和还不懂事的叔叔。不懂事的叔叔那年六岁,身上也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,里而装着他的两件换洗衣物。
天刚刚放亮,三人就动身了,祖母躺在床上没起来。三兄弟一齐来到母亲房里辞行时。祖母没有言语,就象睡着了一样。三兄弟真以为母亲睡着了,就轻手轻脚地上路。
出门之后,三人一直没有回头,就没有看见我的祖母站在门边,目送着他们,直到看不见背影了,还久久地眺望着。

母亲回来的时候,已是快五点钟了,把南瓜往伙房一放,就匆匆往家里走,动作不放快点,等下洗澡的人一多,热水就会供应不来,那就要等到吃完饭以后洗第二批。但母亲在一般情况下都不喜欢吃完饭以后洗澡,那样一来,还不等洗完衣服,天就黑了。性子急躁,事事不甘人后的母亲,就是在洗澡这样的生活小事上,也是争先恐后的。因为,母亲喜欢把闲暇的时光留到天黑以后去亨受,她不想在天黑以后还在忙这忙那。
走进茅草房,母亲就有些奇怪,她不但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,就连晾在房里的几件衣服也不见了。母亲不知道,此时的父亲,已坐在开往昆明的长途客车上。
奇怪归奇怪,母亲却没有多想,她只想着快些洗澡,不要落在别人后面。洗完澡,再洗完衣服,就应该有饭吃了,吃完饭,天一黑,就什么事都不用想,也什么事都不用担心,然后,往床上一倒,无牵无挂 ,一觉睡到大天亮,起床之后再磨刀,磨完刀吃早饭,上班哨子一响,就可以从从容容上班。这就是母亲的生活规律,谁知却在两年以后,让我给打乱了。
从洗澡房出来,手里端着脸盆的母亲,本来想就在伙房把衣服洗了,但站在洗澡房门口,一看伙房边上,已围了一堆人,大概都是等着接水洗澡或洗衣服的。泉水虽然从山上接到了伙房边,但这水有时会小得只有一根手指粗,一桶水要接好久才接得满。那是因为山上的竹槽被什么东西挪动错位造成的,非得要有人顺着水槽往上找,纠正错位。水槽在现在错位,是没人愿意,也没人敢上山的,现在的树林里,已经是蚊飞虫舞,相当幽暗的了。而错位的原因,无非是水槽被什么动物绊了一下或挤动造成的。加上水槽里还有手指粗的水流下来,就更没有人想去,除非完全断流,才会有几个人结伴,嘴里相互吆喝着,象哈尼族“撵山*”一样,才敢上去。如果是白天,就常常是章树海一个人的事了。
在水槽边站了一会,母亲就知道,如果再等下去,到天黑,衣服都会洗不了,不如现在就到河边去,还会快一点。想到这,母亲没有再犹豫,转身就走,路过家门口的时候,把不要洗的毛巾挂在篾芭墙上。
到河边的小路,现在已被踩得相当明显,稍一辩认就不会走错,因为,到河边洗东西的人日渐增多,特别是星期天的上午,河边上,总有几个人在洗这洗那。
河边,已经有人用石头垫起了一个个小码头,不用打湿脚站在水里,也能洗东西。虽然场部有明令禁止接触生水,但洗衣服被子这类的东西,总不能也用热水洗吧?那起码要增加几口大锅才行。不单洗东西如此,就连洗澡,也有人偷着在热水供应不及的情况下到河里洗澡。父亲就是其中一个。而父亲到河里洗澡,不单是图省事,他嫌一桶水洗得不够畅快,也嫌水太少,不能洗净身上的汗垢,也洗不去一天的疲劳。知道场部的禁令,父亲有些暗暗好笑,因为,他和老刘在河里洗了这么久的澡,并没有染上什么病。但父亲却不敢明说出来,一说出来,他将会受到严厉的批评。其实,父亲并不知道,他和老刘经常洗澡的水湾,是一个小小的温泉。直到雨季来临之后的某一天,父亲不知就里地仍然跑去洗澡,终于染上疟疾,大病一场,才知道,场部的禁令不是凭空而来的。雨季一到,小河水满,有温泉的水湾就不复存在。
如果不是母亲的细心,父亲就可能象李有才那样,魂归故里了。有天晚上,已经睡着的母亲,在梦中感觉到父亲的身子在无故地抖动,惊醒之后又发觉父亲的身体烧得象一炉火,而父亲却象经受不住寒冷似地,冷得牙齿直打颤。感到事情不对头的母亲,马上起床,摸黑把卫生员小黄叫来了,小黄连夜下药,才控制住病情。小命是保住了,父亲却几乎伤了元气,从此再不敢到河里洗澡。但他觉得奇怪,岩坡常常在河里蹿上蹿下,都不会染病,难道这病也欺生不成。岩坡讲不出个所以然,父亲就更是大惑不解。而当我懂事之后,和其他玩伴一起,天天泡在小河里,却也从没染上什么病。
小河边静悄悄的,没有其他人,只有河对岸那一片芦草,被不时刮过的风,吹得发出些沙沙的响声。河水缓缓地淌着,清得象一面镜子,映出太阳落山后蓝蓝的天空,和一些偶尔飘过的白云。
一脚踏上一个码头,母亲就发现不远的岸边,有一样很眼熟的东西扑入眼帘,母亲有些不敢相信,放下脸盆,揉了揉眼睛,再仔细辩认的时候,她确信,岸边水里,泡着一头大约有百多斤的黑猪,猪已经死去,看来是顺水漂到这里搁浅的。难道是只野猪跌进河里浸死了,想到这,母亲不由得欢喜异常,衣服都不洗了,转身就往队里跑,她要喊几个人来,把死猪抬到伙房去。来农场已经几个月了,除了上回那条蟒蛇给大家打了一回牙祭外,肚子里就再也没接触过荤腥。
 当时的母亲并不知道,这头泡在河里的死猪,是上游曼璜寨子的傣族人扔在河里的。傣族全民信仰小乘佛教,从不吃那些非宰杀的动物,而是扔进河里冲走。
听说河里有头死猪,几个男人就兴高彩烈地随母亲来到河边,捞上来一嗅,竟没有丝毫的异味,这就说明这头猪刚死不久,还能够吃。四个男人就一人提了死猪的一只脚,嘴里高兴得哦哦乱叫,脚下几乎是小跑着往伙房跑,边跑,就有人猛喊章树海,要他快烧开水烫毛。
这天,晚饭被推迟了,但十二队却象过年一样热闹。
几个手脚麻利点的,就在帮章树海做这做那,烧火、切菜、洗锅、接水,忙得不亦乐乎,那些拿了碗来打饭的人,就一个个围在边上,嗬嗬地笑着助兴,还有人兴奋得以碗当鼓,以筷当槌,叮铃当啷地敲起来。天快黑了,就有人捡拾柴火,准备在坪里烧火。
有晚风拂过,似乎也被这里的气氛感染,便在十二队上空盘旋,把从锅里渐渐溢出的香气,弄得到处都是,惹得整个十二队香风阵阵,人人饥火难耐,没有谁能在家里坐得住。纷纷循着香气往伙房跑。听说有肉吃,一个个都咧开嘴猛笑,涎水就从嘴角往下流。
伙房前,笑语喧天,香气飘逸。而洗完衣服,回到茅草房的母亲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,因为,茅草房里,依然没有父亲的身影 ,也不见有他回来过的迹象。母亲本来想去问隔壁的玉桂,但发现李雪秋在家,就没有去问。李雪秋一个星期才回得一次家,两人小别胜新婚,其缠绵之情,常常令母亲不忍去打搅。在房里发了一陈呆,母亲也拿了碗朝伙房走去,因为,伙房的气氛实在太诱人了。
本来,今天是星期天,为了节约粮食,星期天一般是不吃饭的,就把那老南瓜剖开来,切成一大块一大块,放在甑里蒸熟了,来吃饭的,每人一块,菜也不用炒了。哈尼族种的南瓜又大又香又甜又粉,就这样蒸熟了,吃起来倒还别有一番风味。不过,这感觉是现代人才有的,而在当时,却没有谁愿意吃,一个个肚子里缺油少肉的,这南瓜吃得一多,慢慢的,见了就反胃,还有的吃了就胃胀,一天到晚响屁不断。
老班挑南瓜回来,正在伙房帮章树海干活,听母亲说河里有头死猪,当即派四个人去,把死猪提回来,马上决定推迟开饭的时间,今晚就炒猪肉吃,并指定几个人帮忙。
伙房前的空坪里,被人烧起了两堆大火,队里的几个小孩子欢喜异常,围着火堆,追逐嬉戏。
看着天黑了,仍不见父亲的身影,母亲就有些焦急起来,就胡乱地猜测了一通,却又全被自己否定,她实在想不出父亲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的理由。想来想去,就想到了等一下去问问队长李德贵。
猪肉终于可以吃了,装在锅里,在昏黄的马灯光下,一片一片,泛着油亮油亮的白光。没有酱油,没有辣椒,没有任何其它配料,就放了些盐,但是,每个在场的人看了,无一不认为这是神仙才有得吃的美味佳肴。
章树海喜笑颜开,手里拿着瓢,给每只伸到他面前的碗里,打一瓢肉,然后,左手一挥,说:“去,每人一瓢,想多吃啊?”
也是,谁不想他给自己碗里多打一点呢。几个月来,这可是首次开荤。
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章树海,当见到我母亲伸过来的碗时,手里的瓢就从锅底捞起,满满地打了一瓢,比别人起码多了四分之一的份量。他把这四分之一做为特别的奖赏。母亲也不说破,只会心地一笑。
十多年以后的七十年代初期,第一批知识青年下到农场,听说当初的人连河里的死猪都吃的时候,一个个都现出不解的神色。
主食仍是蒸熟的南瓜,但每人碗里有了一瓢油光闪闪的猪肉,感觉就大不相同。这一夜,十二队尽欢而散,而数月来第一次吃肉的余韵,却绕梁三日。
吃完晚饭,李德贵把祖父的死讯,告诉了母亲。母亲通宵未眠。
自从母亲第一次在河里发现死猪,到后来河边就常有人转悠,还真的又捡到过几次,只不过大小不同,也捡到过一头死牛,再到后来,就再也捡不到了。当寨子里的傣族人知道农场吃死猪死牛之后,就不再把这些东西往河里扔,而是放出消息,让汉族人去买,价极便宜,反过来讲,虽说便宜,但和扔掉相比,却也物有所值。
第二天早上,母亲的神色有些黯然,李德贵见了,便特批了一天休假。

天边有云朵如棉絮般在生成,在翻滚,在堆积,也有雷声在聚集能量,在等待着某一天被释放,也有闪电在磨刀霍霍,准备前随时划破沉重的天幕。阳光似乎有些无精打彩。
被开垦出来的荒地上,旱谷的种子,已深深地埋进了土地里,只等雨季的到来,然后,生根、发芽、结果,再然后,收获的季节就到了。
小河边那片芦 草,也被砍倒,烧光了,沙质的泥土,被整理成一溜溜整齐的橡胶苗圃。泥土细细的,象用筛子筛过,苗圃地平展展的,象用水平尺量过,一粒粒纹理斑澜的橡胶籽,被整整齐齐地压进泥里。
站在这片精心整理出来的苗圃里,父亲似乎看到了他的未来。因为,他昨天接到场部的通知,调他到十四队去当技术员。十四队刚刚组建,而技术员的主要职责,就是负责全队的技术问题。比如,怎样把茅草房盖结实,怎样砍树可以提高工效。
这块苗圃,虽然不是父亲带领一班整出来的,但父亲却认为,这里面也有他的汗水,马上就要走了,他想最后来看看这块苗圃,象是跟朋友道别。
河水依然清清亮亮地淌着,但小河上已被架起了一座木桥,到苗圃地就相当方便。第三批胶苗,都已长到齐腰高了,马上就可以移植到山上去,只等雨季的第一场雨下来。
父亲其实很舍不得离开这里,因为,十二队的土地上,洒下了他太多的汗水,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。但是,又不得不服从场部的安排,他也知道,十四队的任务必将更加繁重,但他相信,自己能够挑起这付担子。
河边有风吹来,齐腰高的胶苗摇晃着,象在挥手依依惜别。
“你走不走哇?”母亲大声催促着。
听见喊声,父亲抬起头来,突然发现,站在桥上的母亲就象一幅画。


九十年代未,在醴陵一个偏僻的山冲里,一位形将就木的老妇人躺在床上,对匆匆赶回来跪在身边的大儿子说出了他的身世。
“你必须到云南去,去找你的生身父亲,我隐姓埋名几十年,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,我愧对你爹呀!也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,你找不到他,我死都不瞑目啊!”
大儿子诚惶诚恐,仔细地聆听着母亲的最后遗言,才知道母亲的真实姓名,知道生身父亲的真实姓名,也就知道几十年前有过那么一段轰轰烈烈的岁月。
大儿子怀惴着母亲几十年来一分一角地攒下来的路费,在株洲踏上了上海到昆明的79次列车。他想去西双版纳看看,也想去看看自己的生身父亲现在怎么样了,也好了结母亲放在心里几十年,一直念念不忘的一段心事。
张月花已是白发苍苍,虽然老得只能躺在睡椅上晒晒太阳,但却耳聪目明,每个从她家门口路过的人,都会微笑着跟她打招呼,热情地和她讲几句祝福的话。当初的支边者,死的死,调的调,她就成了这里硕果仅存的元老,她有资格享受这种敬重。她一个人住着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,红墙碧瓦,窗明几净,院子大得可以容下两个蓝球场,有鱼池,花圃、果园。傣族孙媳妇每天三餐来给她做饭,做完一切该做的之后,又会悄悄地回去。李德贵十年前死后,她就不习惯家里有其他人存在。上午浇花喂鱼,料理果树,下午就躺在门前果树下,似睡非睡、似醒非醒地看来来往往的人群。她觉得这样很惬意。
这天中午,太阳正热,人们都已午睡去了,路上难得有人走动。四周静悄悄的,偶尔传来几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,以及附近山上橡胶果实爆裂的噼啪声。
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,没有带草帽,手里提个旅行包,正满头大汗地向张月花走来。张月花只听见沙沙的脚 步声,却没有转动脑袋去看是什么人。她家门口一条进队的必经之路,她也不想知道是谁。脚步在她身边停了下来。她以为是熟人跟她打招呼,就没有睁开眼睛。
“老人家,请问这里是不是曼飞农场十二队?”来人向张月花问路。
张月花睁开了眼睛。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人张月花不认识,但看面相又好象在哪见过,遂轻轻地敲了敲脑袋,没有回答来人,而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老了,怎么想不起来呢?怕真是老了。”
“你讲啥哩呀?”来人反问一句,他也没听清张月花讲什么。他只需要三个字“是”或“不是”。
“哦!对不起,我是讲你象一个人,又想不起来。”
“你老人家是五九年来支边咯么?”来人心里一喜,高兴地问道。
“是啊!一干就四十年哒。”张月花有些自豪地说。因为平常也有一些小辈,要她讲刚来时的生活工作情况,有人问,她就是这么开头。但别人总以为她是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。
“四十年,为国家作哒不小的贡献啊。”来人挥手一指四周的胶林说。
“啥哩贡献,不就是栽哒几蔸树呀!”张月花淡淡地说。
“我从醴陵来,想跟你打听一个人,不晓得你还记得么?”
“啥哩人?喊啥哩名字?”
“姓李,上有下才。”来人说出要找的人的名讳。
“哦!我想起来哒,难怪我讲你象一个人,有才跟你啥哩关系呀?”
“他是我亲爹,出世起就冒看过他,今日特意来看他。”
“有才还有崽不是?”张月花坐起来,凑近来人,左左右右地仔细端详着。“那你娘……”
“别人都喊她莲满子?”来人不等张月花问下去,兴奋得心里呯呯直跳,连忙讲出母亲的小名。讲大名别人未必晓得。
“嗨!真是有才咯崽!有才哟,你看到哒么?你后继有人呢。你咯崽长得跟你一样哪!”张月花先是叹一口气,然后对着山上大声喊起来,眼里落下两粒浑浊的老泪。
“我哩爷在哪里呀 ?”来人见张月花对山上大喊,以为他父亲就在附近。
“只晓得在岭上,四十年哒,也记不清到底在那里。”张月花沉重地说。“当初他娘爷不肯他来,莲满子也一走冒得音信,碑都冒立一块,现在到那里去寻哪?你今日来哒,有才看得你,不晓得会几欢喜唧!”
来听得张月花如是说,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,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埋骨边疆了。可怜魂归无处的父亲,却还一直是母亲的梦里人。母亲怕是要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去见父亲了。
张月花破例让李有才的遗腹子住了下来。给他讲醴陵支边人员刚来的趣闻故事,讲刚来时支边人员的心情,苦闷也好、茫然也好、高兴也好、伤悲也好、哭也好、笑也好,讲她自己有一回蹲在地上拉屎,屎拉完揩屁股,纸上却连带揩起几条吸饱了血的蚂蝗,吓得她屎都不揩 了,撸起裤子就跑。讲她们几个女人,第一次小心翼翼进傣族寨子时的心情,却看见一群傣族男女脱光了衣服在一个池子里洗澡,羞得她们目瞪口呆时的狼狈相。
那天晚上,张月花通宵没睡,精神一直旺盛地讲着,怕以后就会没了见证人似的。也是,当初他们这群朴实的农民,国家一声号召,就抛弃自己的家园,千里迢迢地来到这片蛮荒之地,瘴疬之乡,开荒种橡胶,那种精神,那种热情,当真举世仅有。
李有才的儿子静静地听着,不停地在纸上记录着。当听到他的父亲是被疟疾夺去生命时,禁不住泪流满面。如果母亲不走,父亲怎么会英年早逝啊?自己又怎么会在三十多年后才知道生身父亲的消息呢。笔不停地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,一直到天亮。
早上,他一个人钻进了密密的橡胶林。橡胶林里白雾凝成的水珠滴答地敲打着落满树叶的等高梯田,发出悦耳的响声。
他知道,四十年了,再也不可能找到生身父亲的坟莹,也可能为父亲献上迟到的一拜。但他也知道,这满山的白雾是挽幛,生生不息的胶树是丰碑,那洁白的乳胶,就是奉献给父亲致祭的白花。
想到这,他双腿一软,就深深地跪了下去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1998年秋写于株洲东苑宾馆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00年冬完于醴陵漏之斋
后  记
我是书中支边人员的后代,在西双版纳出生并长大成人,耳濡目染的,是那里秀丽的风光,原始的森林,奇异的少数民族风情,以及拓荒者的喜怒哀乐。所以,西双版纳在我心里,是一个深深的烙印,那里的山山水水,一草一木,一情一景都时时入我的梦来。
77年回醴陵后,我曾两次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。第一次是93年冬,那时,我刚离婚,单位又没班上,心情相当地复杂。我的出生地西双版纳,虽然没有给我太多的感动,但却为我的心灵进行了一次洗礼,半年后踏上归途的我,脱胎换骨,从此不再患得患失,对生活充满了信心,并且一头扎进了文学的梦乡。
第二次是2000年的正月,这次是以作家身份到各农场采访醴陵籍的支边人员,了解他们的工作、生活、家庭情况,才真正感受到了当初的支边者,为支援边疆、建设边疆,献了青春献终生,献了终生献子孙的大豪迈、大气概,也才真正为他们那种无怨无悔的旷世豪情所感动。促使我这部98年秋就动笔的作品,在2000年冬最后完成。速度不可谓不慢,但总算写出来了,可以一谢那些为边疆的开发、建设、繁荣、发展而做出了卓越贡献的父老乡亲们。只是不知那些仍健在的支边者看了之后,是否满意。
另外,这部作品能写出来,非得要感谢我生活中的母亲。她作为当初的参与者,为我提供了诸多翔实的细节和一些必不可少的史实。
还有,景洪农场编印的一本小册子《追索——景洪农场建场三十周年回忆录之一》,也为我提供了丰富的资料,在此一并致谢。

作    者


--  作者:那年那月
--  发布时间:2003-3-20 14:31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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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沧岁月~~~~
--  作者:愤怒的蚂蚁
--  发布时间:2003-3-20 15:25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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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话说,只有沉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