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 作者:水木冰心
-- 发布时间:2003-1-16 10:51:00
-- 我要怎样看见童话中的你 [转帖Anti的作品]
一 给他安宁,而不是光明。 撒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朱利·马太的要求,于是电闪雷鸣之夜,精神病院的诗人伊万向看护员询问他隔壁病友的情况,并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说:“我已经知道了——还有一个人也死了,那是个女人。” 与此同时,伊万这位已饮下毒酒死去的病友--昔日穷困潦倒的书生,一手点化了判处耶稣死刑的古罗马总督彼拉多后,与心爱的玛格丽特乘着飞马离开喧嚣尘世。折腾得乱糟糟的莫斯科终于恢复宁静,银波荡漾的月光将永远的情侣迎接而去——布尔加科夫的《大师与玛格丽特》,终于有了一个神奇却令读者满意的结局。 如此浪漫甜美的文字,竟与描写悲剧战争的《白卫军》同出自一人之手,着实令人惊讶。布尔加科夫抵抗了一生终于疲惫不堪,却再不肯用谄媚的作品换取舆论的认可,回到封闭的病房痴心写作,卧病十二年,时时增删润色,最终也未能待到呕心沥血之作的发表之日。被禁的作品,无情的批判,皆被逐于受困的内心之外,现实的铁门一旦关闭,想象的殿堂即刻变得美轮美奂,闪耀光芒:诡异妄为的恶魔成了庄严的执法官,将世间的伪善、贪财与虚荣一一揭穿;勇敢的女主角涂了神奇的雪花膏在城市上空飞行,月圆之夜在撒旦的盛大舞会上扮演女王的角色;怯懦的彼拉多在荒山的石椅上沉睡两千年,企望赎罪的月光之路铺到脚下……一切繁华的言辞,一切狂欢似的想象,一切辛辣刻薄的嘲讽,终究让人们忘却了作家生命中最后的隐喻:给他安宁,而不是光明。 给他安宁,而不是光明。--与其说是马太受耶稣之命对魔王的恳求,毋宁说是写作者对残酷世界的祈求:主宰古罗马总督命运的大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,聪慧真挚的玛格丽特只是温柔凄绝的幻象……布尔加科夫用毕生的爱恋与温柔造出了一个魔幻般的童话莫斯科城,而后溘然长逝——这只夜莺,我们永远不要遗忘:它曾在俄罗斯一度黯淡的大地上,用玫瑰刺抵住小小的胸脯,唱出最美的爱与死之歌。 二 亲爱的,你是这样的神经质。你说你的旅行箱里必备一条长绳,因为永远担心投宿的旅馆失火;你不时叮咛你亲密好友,务必在入殓前割断你的腕动脉——你害怕万一醒来,无法忍受活埋的煎熬。你这样忧郁而焦躁的人,却能写出天真烂漫的童话作品,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呢? 我们最杰出的诗人,你在我们所有人的童年时唱歌和微笑,你在朝南的屋子里走动,你的眼神清澈而惨败,你的歌声婉转流动,你把郁积的哀伤留在支离破碎的窗外。你讲的故事是那么好听啊,我们为此哭泣时你却神色安详;我们都欢笑时你又沉默了。你的天空,透过湛蓝的海水闪烁柔和的光芒,你的田野幽暗开阔,你的花圃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;你让海的女儿仰望天空而升华,你让柳树下冰冷的梦逐渐温暖,你让小达意的花儿在梦境中跳舞,你让自卑的丑小鸭有洁白修长的脖颈……那些相爱的人们在你的叙述中挽起臂膀,你却在沉思中掩下额头的阴影。你细细勾勒出每一个情景的线条,用橙黄和蔚蓝给它们上色,用风儿的尾巴给它们擦拭眼泪,然后对着斑斓的画布微笑--你是发光的儿童,是逐渐深入的甬道里一株柔弱的植物,是一棵优美静穆,长有枝桠的树。 我们腼腆的歌者,你故事中那些恋人还握着因幸福而微颤的手,你花圃里最禁不起风雨的草还立得坚稳--而我们,我们这些盼求甘露的孩子,早已干渴枯死。再也没有那样纯洁简单的语言了,没有那样轻快温馨的梦幻了。我们所谓的轻快与幽默,在尖锐冷笑的冰凌上游走,在浮华呻吟的泡沫上滑动,一切变得匆忙而坚硬,我们不能再相信自己的眼睛,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心灵,不能再相信:两百年前的丹麦,曾经有那样一朵娇弱美丽,芳华刹那的花朵。 三 身高173cm的柴可夫斯基,不知为何总给人高大魁伟的印象,大抵说来,许是那幅画像中整齐的胡须让人觉得肃然起敬。有人极喜欢他的恬美悠畅,有人极讨厌他的矫柔滥情,至于我--已经讲过许多偏爱的话了(意为:再多讲些垃圾也无妨),而今与前两位文学大家并列写在一起,写写他阴郁焦灼中未泯的童心。 柴可夫斯基创作《曼弗雷德》交响曲的话头,还要从拜伦说起。 十九世纪的浪漫派诗人中,没有人能比拜伦更担得起“恶魔派”的薄幸名。1816年,27岁的拜伦正处于多事之秋,恶名远播,不见容于英国社会,而即是在此流放异邦的日子,亦撰写了《曼弗雷德》这部诗剧。曼弗雷德这个角色,常被归诸“浮士德原型”,是个在苦恼中不断追寻的人;在剧中,他犯下无法赎救的神秘罪行,独自来到阿尔卑斯山,与世隔绝,用悔恨之情折磨自己,又以奇妙的咒语召唤七位精灵许愿,与波斯拜火教恶灵交换灵魂,拒绝猎人的友谊,否定传教士的祈祷,最终在先前爱人的抚慰下安然长眠。 此诗剧的最佳改编者,原是法国的柏辽兹。柏辽兹喜欢司各特、莎士比亚与拜伦的作品人所共知,而拜伦的激情与自我毁灭倾向,均曾在柏辽兹的《幻想交响曲》中有所体现。但柏辽兹接受此作曲委托时,已日薄西山,两年之后就逝于病榻,此任务才因此转给柴可夫斯基。 柴可夫斯基初读此剧本,觉得情节过于冷酷,始终难以下笔,而后不久辞去莫斯科音乐院教授职位,专访阿尔卑斯山酝酿灵感,这才写成这部传世的交响曲。令人寻味的是,柴可夫斯基声称,创作《曼弗雷德》是折寿的工作;他对作品的喜爱也是颠三倒四,时而因投入而沾沾自喜,时而又觉是失败之作而沮丧万分。这部《曼弗雷德》令激情感性的柴可夫斯基如此爱憎交织,也许是因为他也与曼弗雷德一般,有着同样无法救赎的神秘罪行,也许,是不能为社会宽释的同性恋情结。不相信能够追寻到一位纯洁美丽的女子,能够洗净心中的罪孽,便否定一切,拒绝一切,在虚无中寻找存在,在毁灭中期求创造。 即便是这样一部凄惨黯淡的交响曲,柴可夫斯基仍然把第二乐章写作明亮的诙谐曲:在瀑布于彩虹中的阿尔卑斯精灵。与第一乐章的苦闷迂回迥异,竖琴与弦乐透露出优雅愉快的色彩,拜伦略带魔性的诡异笔调,就这样被柴可夫斯基处理成童话般的情景;轻快的步调仿佛显示了45岁的柴可夫斯基,比二十几岁的拜伦更纯净的童真。 说到这里,又想起柴可夫斯基据普希金的韵文小说《黑桃皇后》创作的歌剧亦有此风。陀斯陀耶夫斯基曾形容它涨满“森冷的愤怒”,柴可夫斯基却不顾“普希金迷”的强烈反感与抗议,凭空插入一段女主角与男主角幽会中投河自尽的情节,并与之相配的作了一段牧歌风的《达夫尼斯与克洛埃》,风格甜美细腻,与结尾森然的“超现实”风格格格不入。看似极端的对比,柴可夫斯基却硬要将之相互镶嵌,塞入同一故事框架,表面似是为用“洛可可”复古风讨好市民,以期成功——事实上,柴可夫斯基的创作手法在当时总是领先一般观念,他的曲目观众缘实在不算好,而这部《黑桃皇后》却在彼得堡的马林斯基戏院一炮轰动,个中原因,确实不能说与这优美悦人的旋律无关。但深究起来,不难发现:柴可夫斯基将原著故事发生的年代1830年向前推跃了半个世纪,即莫扎特的生活年代。曲中K.503 C大调的钢琴协奏曲、K.388 c小调木管小夜曲也清晰可辨——莫扎特始终是柴可夫斯基最心仪的作曲家,戏中多次直接援引莫扎特的旋律便能说明此点;柴可夫斯基的忧戚中,透露出恬郁童真的一面,便是莫扎特在他苦闷与宿命的气氛中,打开一扇闪烁的天窗。直至柴可夫斯基写成《胡桃夹子》的芭蕾舞剧,已距其去世仅剩两年而已,虽是委托创作的芭蕾,仍然散发着他独特的幻想魅力——与其后不久作为晚年凄惨写照的《悲怆》相较,确实是柴可夫斯基音乐生命中最后一抹玫瑰色的光亮。那掩盖了哀愁的天真烂漫,和隐晦阴郁的个性并存于他的心中,也许,是他一生苦难的纠结与向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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